1984年發表於雜誌《中國風》創刊號
作者:何偉康
有說「大風起於萍末」。在江南水澤,可以領略這種趣味。但「起於」兩字,不能作從那兒開始講。池塘水波蕩漾,飄萍起伏,依現代風力等級而言,只是五級風,風速大概是每秒二七公尺。算不得是大風。而風之為風,是空氣流動的結果,因空氣密度、溫度、和氣壓種種原因而產生。可以起於任何位差的地方,極不可能「起於」浮萍的葉尖上。站在池塘邊上,看見萍末浮動,忽然涼氣襲人,襟袖隨風而起,從而發現「大風起於萍末」,是古代觀察家附會之詞。而且,很可能襟袖飄動沒有感覺,看到萍末浮沉,才曉得起風了,也是有的。人對風的觀察,往往捕風作影,對某一事象之發生,洞見機先,易遭天忌人怒。所以中國古代的觀察家要透過星相筮卜來建言。實在來不及,就叫人唱歌,來風諷。所以風,是詩的六義之一。這個說法從漢書藝文誌說有「采詩之官」,食貨誌還說了采詩之月(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循於道路以采詩。)小戴禮記說得有點出入:「天子五年一巡守,歲二月東巡守,命太師陳詩以觀民風。」我們看不出來行人振木鐸采來的詩,是立刻就交給了太師。還是經過過濾,到次年二月,甚至四五年以後的天子一巡守才拿得出來,我們不得而知。近人對孔子是否有刪詩,以及采詩之事實,都抱有懷疑。中國讀書人總喜歡給自己言語找出處,覺得總要巴著一個什麼東西說話才有力,也是可能的。采詩這事兒不一定有。但把一樁事兒由大家嘴裡唱出來,唱到當家作主的人都聽見了,這效果也可能是有的。在古代宮牆還不夠高,唱得還不夠多,還不至於唱得很煩人的時候,尤其得其時,得其地,唱得又婉轉,這「諷歌起於萍末」,是很有用的。
風,有時也能捲簾而起,看見「人比黃花瘦」,對看與被看都是不快的。有時又拂面生憐,不覺信手翻書,招她好笑:「東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1)」有單純的涼快,如「風乎舞雩」。有意在言外:如「春風風人」。前句出論語見天真,後者出說苑則嫌做作。後者還有極致:書說命:「四海之內,咸仰朕德,時乃風。」中國兩三千年文化,其中有很大部分是由御用文人把他的主人往這方面推的文化。這是與「風聽臚言於市」(國語晉語)的精神完全背道而馳的。風的演變,到君子(官人)之德風,小人(老百姓)之德草的時候,我們小百姓就只有聽憑君子要怎麼吹,怎麼颳,我們就怎麼生受,怎麼低頭了。中國文化到封建制度解體,由上風下的觀念並未改變。形式上,我們沒有皇上了,實質上,還是由上風下的文化。詩周南關雎序所說:「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是一個美麗的謊言。一部二十五史,上,從未以風化下。當下以風刺上時,能不獲罪,就是大新聞了。聞知足戒者,大概只有貞觀政要中略見一二罷了。但是,這中間,還是飽含書君陳(*2)裡的:「爾惟風,下民惟草。」這才是論語顏淵:「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孔子對季康子說:「在上,君子為政之德若風;在下,小人從化之德如草,加草以風,無不仆者,猶化民以正,無不從者。」等等觀念之所本。問題出在:一、我們已經沒有皇上了,二、公務員與平民間的「師生位差」,經過三十年的知識普汎化,已經不再具有教化的功能。他們因知識不足而專橫,又因專橫而更加知識不足。大部分的公務員,有其足夠專業知識,在許多方面,也顯現他們是一個需要接受知識者。這第二點的指標範圍還可以擴大,可以擴大到民意代表,新聞記者、企業家、社會各階層,各團體之領袖人物,對於其領導的群體,都或多或少秉承了這種「中國文化」--只許我風你(是應該的,天經地義的),不許你風我。(你要風我,那就是叛逆,存心以我為敵)。
因此,我們需要刮起一陣大風來,像庾闡海賦:「迥䫻泱漭,聳散穹窿。」也要像清陳維崧說的:「風低削碎中原路」。他在康熙年上修明史,有很多氣生不得,有很多話說不得,有很多不平怨懟解不得,他還是有「秋空一碧無今古」,「老年猶氣猶軒拳」。可惜的是,它還只是落在湖海樓全集裡。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必得要自己做主,大家一聲喊,風雷驟起,風颺電激,反覆「簸之颺之」,能揚舉如書益稷:「工以納言,時而颺之(*3)」。至少也一陣風起。「飄茵落溷」分個清楚。
中國士大夫有時是自甘墮落。官場現形記有「大人高升,升到三十三天蓋瓦,卑職該死,死到十八層地獄挖煤」的混帳東西。別看是小說家言。南史范縝傳:「竟陵王子良盛招賓客,縝亦預馬,子良問曰:『君不信因果,何得富貴貧賤?』縝答曰:「人生如樹花同發,隨風而墜,自有拂簾幌墜於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於糞溷之中,墜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糞溷者,下官是也。」范縝質直危言,博通經術,三十九歲就把自己搞得一頭白髮,不信鬼神而汲汲於名利,自擬落糞溷,不過是情急取喻,為他的滅神論說話。像他這種「婞直之節,著於終始」的人,還有這樣一比,二千多年來士大夫之委質為臣,有什麼臉面,可以想見了。總應該有陣大風,把一些酸臭儒小,一起颳到糞坑裡去,還他一個有尊嚴,有理性的一個腦袋。
風,是有若無,而處有無之間。既可以入無厚之間,又始終於無何有之鄉,而未始乎未始有始者(*4)。它本身又無形無跡,可力大無窮,可以把幾千裡的鵬鼓吹起來,水擊三千里,搏扶搖而直上者九萬里。一去半年,至天池而息。泱泱乎大矣。劉邦五十三歲,親征還沛,與故友相聚,令小兒輩唱大風歌,只想到「安得壯士兮守四方」,就真是小氣了。風欲大,有力,在風之積也厚。「風之積不厚,則負大翼也無力」。莊子說這一大套的時候,下面緊接的文字不大清楚。「而後今乃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圖南。」光一個培字,注家逾百,都不能替莊子說出一個道理來。因為都避著不從「風之積」來說,這兒,試看作兩千年來,前人未曾作過的注釋,姑且從「風之積」來看這個「培」字。
說歸說,「培」風,究竟是一個千古未曾得釋的疑竇。而且,大風有隧(詩桑柔)。(按王符潛夫論,隧就是遂)。原句「大風有隧,貪人敗類,聽言以對,誦言如醉,匪用其良,覆俾我悖。」而作者是處於「我生不辰,逢天僤怒,自西殂東,靡所定處」的情況,這個隧可能是「颱風眼」也說不定。颱風行經的路線,只在海洋,只要侵入大陸,就自然消失。說隧是颱風眼,也說不定會笑掉人家大牙。依舊注說「大風必有所隧,貪人必敗其類的「比」來說,實在比之不倫。箋:「西風謂之大風」。疏:「大作秦,孫炎曰:『西風成物,物豐泰也。』」越注越遠了。照文義看,我們寧信大風裡有個洞的說法,大風不但不是全部周遍的,而大風本身也可能有個洞洞。
風可以成為災害;沒有風,也活不下去。農業社會形容好的日子,就說風調雨順。其實這四個字出六韜:「武王克殷,風調雨順」。如不能鵬擧九萬里,六月而息天池,至少,我們也期待風調雨順吧。
為出中國風,爰作大風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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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引註解、雜感
*1)
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根柢情境單純,讀詩的人卻往往不這麼想,總要附會,興嘆,引作他用,作文字獄,翻天覆地,好把詩集扔進字紙簍。刻意在這裡剝除旁義,直指根柢,是否意在言外,抑或別作一格,作者不言,無人可知。
*2)
君陳是周公次子,長兄伯禽封於魯,君陳就成了周公的繼承人,史稱周平公。上以德化下,看似自然而然發生,其實中間都有周公家族般隱形的輔弼良臣,不居功,競競業業,上下調和,修德而事;末了再把現象形容為「風行草偃」。假裝個人道德可以化約為社會公義,是統治者的自大;因此需指出現象之所本,從不是理所當然。
*3)
周禮部總論<宰夫>云:「此主達復逆于上,善則納之也。」自古今官制論朝廷分工,言:閱章奏,各陳己見,使下情上達,是宰夫職權,禍天下者莫不先奪之。
*4)
萬物推衍,如浪循循相生。若信有「護理」之功,冥冥相引,則大風起自獨一真神處;若浸淫實存體驗,與造化渾然,將形而上不可言傳者存而不論,則大風無所始,始終皆沒於烏有鄉,處無有之間。我個人把這「無始有始者」當作我信奉的上帝,作者有知,大概又要皺眉。不過我們都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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