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初看到蘇友瑞老師的文章,是在陳韻琳的「心靈小憩」網站上。以古典音樂欣賞、玩音響與寫樂評著稱的蘇友瑞老師,在中時有一個自己的部落格;內容不僅止於古典音樂與音響相關,更有一個推崇西方人文精神的副主題在。

人文精神是什麼?
蘇友瑞<人文精神的三層次體驗論與價值系統的再造>段落選摘與思考

  每個社會都會有它的特色與文化,但是並不是每個社會都擁有人文精神。人文精神是以『真實的人』為本,也就是說,每個人的愛恨情仇,都是成為一個真實人的基礎;它們不是要被斷滅,而是要被導正。於是希臘文化相信連諸神都會有愛恨情仇,而訴諸冥冥中自有『命運』可以導正;基督教文化相信人的各種特性都是上帝創造的美善,而訴諸『聖經』成為是非判斷的導正標準。
  相對的,傳統中國文化認為真實的人性是不完美的,要拋棄種種人的先天不完美特性才能成為君子。所以儒家必需事事合乎倫理,從而克制個人天性。性善論乍看之下似乎尊重個人天性,其實卻是大筆一勾,把天性不夠聖潔的特色通通視為必需拋棄的惡念。同樣的,道家思想必需事事追求看開的最高境界,從而放棄種種低俗人性;佛法的本質就是『無我』,認定人性是因緣牽絆的根本;儒道釋結合後的理學家,更是積極為了某種神聖目標而極端克制人性。影響所及,造成期待人人彼此相同而壓抑個人的獨特性,因而與人文精神背道而馳。

  這是蘇友瑞老師對西方人文精神之基礎、與中華文化缺陷處的解讀。蘇友瑞老師對價值現象學頗有鑽研,有他自己的一套應用方式;學說雖淺,卻也足夠在中原大學開一門特色突出的課,其風格無人能取代。所以,當他說到「以他的知識論背景,覺得傳統中國文化如何如何」的時候,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那套「價值現象學的認知角度」。雖然價值現象學並非知識論的一個派別。
  價值現象學是什麼,不是我這次想談論的主題。但如果認為蘇友瑞對儒家思想認知不正確--我在哲學系的那些年也這樣想過--也許你可以先想想,蘇友瑞那個特殊的視角是從哪裡來的。

  當你看到一個特殊的人之特殊行為,你第一個反應是『他為什麼要跟別人(社會、道德、境界)不一樣?』還是『他跟別人不一樣有什麼關係?』。兩者都是理性思考,價值觀的基礎卻相差十萬八千里。『他跟別人不一樣有什麼關係?』這是人文精神的第一層次,承認除了惡之外,所有人性都是值得尊重也都是有價值的。
  於是我們會焦慮『走向「高技術、高知識、高感性、高思維」,是否過度知識貴族?』,因為我們傳統文化的價值系統從來就沒有承認過小人物的水準與價值;當我們受到現代人文精神的洗禮而開始關懷小人物時,會完全不相信『走向「高技術、高知識、高感性、高思維」,《不見得》會變成知識貴族』;因為我們心中隱隱知道按照傳統文化的價值觀,『走向「高技術、高知識、高感性、高思維」』,就是徹底排除小人物。

  十年前讀這段文字,與十年後再讀,其間況味的差異,就是徹底掉入「關懷小人物焦慮」之前與之後的差別。也許人至終不能跳脫她出身的脈絡;但我情願掙扎到最後,直至力竭。
  蘇友瑞認為人文精神是「一整套價值系統的反省,甚至是整個文化演變的深刻反省」;需由尊重、肯認人性價值的第一層次,逐漸深入體驗:

  第一個層次是『所有人性本能皆值得積極面對』:所以我主張『價值觀的平等』。
  第二個層次是『所有人性本能皆有先天限制,沒有完美無缺的可能』:所以『不要求個人的完美,而要求社會的完善』。 
  第三個層次是『透過積極體驗真實人性,走向心靈躍升的高峰經驗』:所以會有
貝多芬的後期弦樂四重奏、會有盧貝松的電影心境轉折......

  我必須說,這已經不是一套完整的論述或價值觀而已,甚至還包含了一套乍看之下有些粗淺的功夫論。它是一條我在十六、七歲時初次窺見,至今仍覺得值得嘗試--但又難以向前推進的道路。
  印象中,在蘇友瑞老師將這套論述完成之後,他在部落格上發表文章的頻率就很明顯減少了。就算有寫東西,也都只是單純的樂評、音響與碟片的介紹。這幾年,中時部落格似乎暫時關閉過,後來又以新的版面重啟服務,因此我已有多年不曾認真重讀這些算是我思考原點的文章。

(2)
  我大概跟很多人介紹過<失根的樹>這部網路小說,以及它對我的意義。蘇友瑞老師給這部小說寫了篇心得。

  歌德晚年巨著:『歌德自傳──詩與真實』中,提及他 25 歲之前的成長歷程共分四段,他在每一段開頭分別寫了以下的詩句:

  第一部:『受到懲罰,始成為一個人。』
  第二部:『年輕的盼望,年長得到豐盈滿足。』
  第三部:『樹能長高,終不能抵天。』
  第四部:『除神之外,沒有其他能與神為敵。』

  然後我就明白了為什麼『失根的樹』對我的震憾會這麼大。

  一個人不能沒有信仰、價值而活著的。這裡的『信仰』、『價值』可能是一 套宗教、可能是一套生活哲學,它們的功能就是讓生活覺得有『根』,當你發問 :『我活著要做什麼?為什麼我要生在世上?』,根的感覺便是讓我們停止這種 絕對沒有『合理』解答的問題─因為我們活在世界上的意義是不能用論證理性證 明出來的,全依賴我們一些說不清楚的感受指引我們捉住我們做為一生的價值。 於是問題就會發生:我們怎麼知道我們捉到的價值是對的?

   在此不談宗教或人生哲學,我不能回答什麼是對的;但可以想見的是,如果知道、清楚自己有抓住價值的需求,或者意識到自己抓錯了價值,失根的感覺就會像毒藥一般啃嚙我們的 心,讓我們難過、消沉;走不出這種心境,多的是情感豐富的人們走向自毀的路 ──自殺、憤世疾俗、吸毒式的神秘主義。

  對我個人而言,我期待的『根』必需是一種超越的、永恒的意義,這點是個 人不值一提的信仰;但是,面對『失根的樹』這種作品,或者如『卡拉馬助夫兄 弟們』這種作品,如果我們沒有意識到作者是期待表達出一種他追求超越價值的 心境,那麼我們就很難深刻的與作者作心靈交流。

  我必需承認,每個人都不是天才,往往在生命某一階段,知道自己的渺小、無能,不確定自己在的意義,然後就開始有失根的情緒,這時候,一個肯努力超越自我的人,他就會開始尋根之旅。

  這就是歌德所說的:『受到懲罰,始成為一個人。』

  省籍認同,民族、國家、文化的認同,是一種根。宗教傳承,也是一種根。對某種現代思潮或方法論的認同和追隨,又是另一種根。不同的根系互相絞纏,以致於沒有任何一個根系能正常發揮作用,人乃失根,失根的痛苦無處可逃。
  蘇友瑞老師在<用一顆承擔苦難的心,愛這片大地>中陳述自己參與學運時期的內心掙扎,以及在「適意」與「扎心」兩種音樂之間的徘徊;又在<與貝多芬心靈相遇>中描述自己曾在許多系統之間矛盾、衝突,而最終這些矛盾又是如何消解。讀一個人的部落格,宛如讀了一個人生命史的精華濃縮版;困境,思路,解答,立論,盡在其中。

(3)
  去寫,去追逐,然後試著去相信。雖然沒上過蘇友瑞老師的課,但我依然要尊他一聲老師;因為這個人於我,是個啟蒙者,也是個先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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