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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淡粉色的封皮,邊角有蟑螂咬過。和龍應台《請用文明來說服我》放在一起,斑駁褪色的空白跨越十三年時光,遙對擠滿各界讚譽的鮮紅,而衙門與衙門,汙染與污染,消音與消音,鑼鼓喧天之下的縱深,一步一腳印的反芻,仔細揣摩,竟宛如鏡照,其道不孤,都是「從台北的淚水中走來」。

  《昨日之哭》由五十二篇散文組成,敘、議兼用,陳情以抒之,獻策以圖之,走近民國七十八年六月四日籠罩天安門廣場的血霧,帶一些撲朔迷離的聲音進去,再帶一些撲朔迷離的聲音出來,重壓在身而不願卸脫,懷憂而西行,直至國境之西。從那裡帶回一把英吉莎小刀,靜置家中顯眼處展示,白日與客玩賞,不眠深夜任由鑲嵌寶石冷冷反光,白白的牆上似乎可以投影出西域滿山遍野兄弟袍澤的臉。鬢髮斑白,女兒說他帥,他也的確自以為是地做了很多帥氣的事情:比如說動筆提昌「北進」。那是民國七十八年,西元1989年,巨人身上淌血的傷口尚新,跌倒了,不會有人扶她站起,因為她已被人厭棄。

  這個帥老頭說,台灣可以不一樣。在我們面前,他從不說那把愛不釋手的小刀是旅途中得到無可取代的溫暖,他只怨救國之策無人聞問,台灣白白浪費大好良機。

  「......凡肯定此行有意義的朋友,大都認為表達關懷,比進行了解更需要。為了說一句『刀下留人』,什麼辛苦都值得。中共也許不聽,也許不給說話的機會,也許接觸的層次低,說了也是白說,但是,無論如何要有人去表示,不表示,是不對的。沒有人去表達要表示的意願,也是不對的。」--<『六四』事件後  北京十日譚--在香港機場候機室反覆溫習的一課>

  「在重新回顧北京『六四』事件的時候,台北正搞無住屋者爭取住所的權利......群眾就馴服地坐下來。此時內心激動,與妻兒席地(原來我也在那裡!),以無住屋者中之一『蝸牛』身分,默默參加這個抗議,設想我是北京市民,我也會投入天安門的民主洪流,此時不知葬身何處。思前想後,淚眼相看,有難言的感慨,和不能形容的激動。我高興我是台北人,在嘉年華會式的熱鬧中,不得不為北京『六四』死難的兄弟哀慟,我的房子不可企及,他們的民主更是遙遙無期。」--<大民主並不像鄧小平所說會『傷元氣』>

  「......白君所指外國人與台特介入,這是一種敵意的反映,而不是一種事實的推釋,如果以中共所公佈的『台特』罪案,來確定是『台特』介入了天安門事件,那未免太一廂情願了。對『反革命』的指控,確是氣勢洶洶,但沒有人真正搞得清楚,他們究竟要把哪些人拎出來。
  寫到這裡,忽然收到地址不明,署名『新潮流行動聯盟』寄給我的一封信:『警告中共同路人......台奸妄想以流血暴力白色恐怖手段阻止台灣人之獨立建國運動,奉勸各位及早覺醒......』」--<究竟誰當誰是『反革命』?>

  「吃『烤魚』時,我就表示一向不懂得吃魚要配哪一種酒,經人指點,也體會不出紅白二種不同的酒,在吃魚時的差別來。今天這番盛待,雖然食不知味,也飯不能白吃,話鋒一轉,舉起酒杯向著對面的楊斯德,說有番話,向他請益。......從引述邵玉銘評黃德北事件的『不友善』說起,再就李鵬指責香港人意圖干預大陸的社會主義和對台的曖昧指控,提到兩岸關係倒退,防衛功能溢出了必要的範圍,對交流發展產生了不利的影響。......沒有回應,也是一種回應。」--<中共對台意向強硬是大風起於萍末>

  「龍式風格的書寫策略,獨步江湖,很難找到罩門,但稍稍用點心的人,卻不難洞穿她細縫密織的策略防護網,從她的字裡行間,隱約可以感覺到她的壓抑、修飾甚至是掩飾;很顯然她還有『氣』,但她不想像其他人那樣的氣極敗壞--換種說法吧,她不想像別人那麼的不文明,那麼的沒教養:誰聽過她罵人帶過髒字?」--<爛泥巴裡有人跪著造反>,《請用文明來說服我》序言之一,作者王健壯

  「對你的邀稿,我曾兩度想『脫逃』......是你這一封信,使我無法迴避:『......我說這些,不是想拉著你跟我們一起參與到大陸意識形態管制與突破的遊戲中來(其實,你已經參與了遊戲,你在大陸新聞媒體的專欄文章和出版的書籍便是明證)。這有點像賭博。讓一個呼吸著自由空氣的作家參與可能勞作而沒有收成的賭博,多少有點殘忍。我們賭博,不能要求你也來參與賭博,但是,我想,我們能邀請你這位海峽兩岸歷史與現實的知情者,一起來推動歷史進步。
  我們面對海峽兩岸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經過綜合考慮,選中了你,因為你是知道限制並且能超越限制進行寫作的作家,你的作品完全可能在限度以內又不失水準地在大陸發表。換大陸的作家和學者,再好也不能替代台灣視角。』」--<一個人的筆記>,收錄於《請用文明來說服我》的私人信件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但文本攤出來,這邊的人不了解那邊的語境,那邊的人又不了解這邊的語境,箭就會從兩邊射過來,這種『萬箭穿心』的經驗,我經歷太多了。......不同的獵人從不同位置射擊,彼此之間逐漸明白,別人的觀點和位置與自己可能是完全相反的。這,也是一種隱晦的、曲折的溝通吧。」--<我的文章像沼澤裡飛起的鴨子>,《請用文明來說服我》附錄訪談

  「......蓋許睡前問我,德國應繼續其對中國人的贊助,還是就此作罷。我說以後的贊助會更辛苦,請不要住手,不要停步;中國人一定會自己站得起來,會承擔世界和平與繁榮的責任。這些話不大像是我說的,我從北京出來,得到一個不安的印象,中共畏懼『和平演變』,這次揭發外國黑手,抖露趙派介入,把學潮、動亂、暴亂、反革命歸罪於外來勢力,想要改變中國的社會主義制度,不止是阻斷了西方國家相與之情,也升高了台灣海峽的敵態。火車爬到三千八百公尺標高的烏鞘嶺時,窗縫裡的風冷冽徹骨,把車窗關嚴,拿一張毛氈蓋上,還是覺得冷。據說外面可以看到雪景,可惜黑幢幢的一片,荒原上點綴三、五燈火,眾人皆睡而我獨醒。」--<河西新感>

  帥老頭有些話聽聽就好,比如他自稱不在乎台灣和台北的故事,比如他覺得那些懇切的話不像他嘴巴裡說出來的。淡粉褪色書皮下深藏一曲希望之歌,黃沙不能掩埋,蒼老不能抹滅,死亡不能阻卻。天命所至,卑弱可勇,病殘可全,而強不能久。他留下的妻兒談論蔡政府若強推數位中介法,效仿太陽花佔領立法院是否值得?

  「值得,但做不到。」

  「如果有人做了,你響不響應?」

  「該上街還是要上街啊。」

  那就對了,媽媽。制度這種東西,不是因為有,我才相信;而是因為我們相信,一代又一代地相信下去,所以才有。從《昨日之哭》到《請用文明來說服我》,差別不在封皮如何光鮮,文宣如何演變,時局如何反覆,更不在作者的眼界、題材與文筆。唯一不同者,僅在於龍應台有那麼一個甜蜜的邀約,甘作《冰點》棋子,與中共當局博弈。即使未能殺出一條活路,她字裡行間卻不曾真正「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沒有怨得遍體麟傷的孤獨。

  這是一扇特別的窗口,但願你能看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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