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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
  士回過神來的時候還在乾嘔。樂音錚鏦,如瀑傾瀉,舒緩了他的神經;周圍什麼都沒有,看不見、聽不見、也感覺不到任何人的存在,只有來源不明的古箏旋律迴盪耳際。
  發光的卡片和相簿倒還留著。士握緊了拳頭捶打相簿,一次,又一次,然後翻了個身,仰躺在全無觸感的「地面」。生理性的淚水止不住地流淌,連鼻涕也快給激出來,但士管不了那麼多,反正沒人看見。
  這個夢太過真實的同時也一點都不真實,他的頭皮發麻,皮膚發冷,手腳虛軟,一切感受如同現實,但是夏蜜柑走進了他的噩夢──不,這一點都不像真的。他跟海東糾纏的時候她不在場,他與劍崎一真剛認識、還能和平相處的時候,她也不在場。那樣很好,自己有些模樣真的不適合給一顆產地直送的蜜柑看到。
  在黑暗中又癱了一會兒,士才勉強爬起來,無意識撿起了卡片,踉踉蹌蹌地前進。
  該去哪裡,他也不太清楚。漸次高亢起來的旋律在他心中召喚出少許模糊的景象,一些聲音和影子藉此在他身後徘徊。宛如幽靈,說些什麼,泰半聽不清楚。

  ──不是的,士拯救了這個世界啊。
  劍立一真手插在口袋裡,笑容比陽光還燦爛。
  ──法則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要放棄嘛,士!都已經走到這裡了,也許到下一個世界,就能找到鑽法則漏洞的辦法呢?
  山間的風舒適涼爽,灌進劍崎上衣袖子,一次次鼓脹,讓劍崎體型在士眼中顯得過於單薄。有人仗著自己是人外,不會生病感冒,就不好好穿衣服嘛……
  ──就算找不到辦法,我也不會直接放棄你的。那傢伙笑起來竟然有點靦腆。既然會牽連所有世界,那也許在這個世界也有某種線索;這部分就交給我吧?士應該也有士才做得到的事情?
  那時候的劍崎……「那一輪」所認識的「一真」,好像的確讓「那時候的門矢士」心頭一熱。所以,「他」好像說了些志得意滿的話。掏空腦袋也挖不出更多印象了,但無非就是挑戰命運、改變未來,或者類似的約定。儘管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記憶,只是一份殘缺的「記錄」,士覺得「自己」會說的話、會做的事,應該還是不會差太多。
  不然,劍崎也不必……
  ──從這個世界滾出去!

  一道模糊的影子倏忽浮起,橫攔在前,重醒劍幾乎戳到士的鼻尖。一盆冷水當頭澆下,士按住自己還沒真正從乾嘔中恢復的胃,腦門又一陣一陣地發暈。耳膜像被昆蟲噬咬著,難以形容的疼痛讓他不住發抖。
  回嘴啊,不是已經做到過一次了嗎。不是連夏蜜柑都已經告訴過她──差不多是用威脅的語氣──作為世界的破壞者,擋在面前的牆,無論有多少都會把它打破?
  但是,那是「一真」吧。心底呼喚的到底是哪個「一真」,士實在無法分辨。古箏曲調轉為哀涼,更多扭曲的影子團團圍了上來。面前姑且算是Blade的影子劍鋒燃起光亮,士趕忙往旁邊空隙一滾,他可不想再吃一次皇家同花順或別的大招。背部、手臂和腰臀磕磕碰碰,反覆壓過大小硬稜,劍氣與龐大的風壓從極近的地方掃過,士眼睛一閉一睜,發現自己躺在一片亂石灘上。周圍還是圍著許多奇形怪狀的影子,但Blade已經不見了。
  士手撐著粗糙的石塊,重新站起身來。那首哀婉的曲子反覆低迴,與不遠處的濤聲節奏相合;天空星光閃爍,一座高大的岩丘底下,黑洞洞的窟窿深不知幾許,望著就相當陰森。

  「你怎麼在這裡?」
  回頭,凜城楓隔著三步遠,眼睛瞪大,神情慌張。「快走,不是告訴過你了嗎?」
  ……是了。這傢伙幾次明示暗示,就是叫自己別靠近這座考古學界垂涎的洞穴遺跡。古箏哀樂迴響,說不定是在撫慰洞中沉睡的亡靈。
  有什麼東西在士胸腔鼓譟,也許他應該按凜城的建議馬上離開,但洞窟深處似乎有股未知的吸引力,讓他覺得自己應該進去看看。
  士往前踏了一步,旁邊有個人用力抓住他的手臂,把他遠遠推開。「你不該在這裡,」堀江沉沉地說。「你不是我真正的助理;你會讓遺跡裡埋藏的故事灰飛煙滅……現在,馬上離開!不要再踏入我的世界!」
  「堀江教授……」
  「你是來幫我的吧,小楓?」堀江轉向凜城,語氣熱切:「你會幫我把『破壞者』趕走,對吧?」
  凜城楓神色為難,瞥了瞥士,閉上眼睛。士走近堀江,試圖拿出現實中比較「正常」的態度來;如果不是身處噩夢,他應該做得到才對。
  『既然我不算你的助理,那你有什麼資格指揮我啊,教˙授~』
  ──應該要這樣說。可實際上,士最多只能把哀鳴壓制在咽喉深處。他渾身上下都在抽痛,那一天被劍崎一真變身King Form砍出來的所有傷口都一齊發出高熱,然而他整個人又彷彿被泡在冰塊裡,失溫、失溫、再失溫。
  身後傳來一聲嘆息,凜城楓縱身插入士與堀江之間,抽出長刀,面無表情地橫在士脖子邊上。
  士咬牙,掏卡,退開兩步。「我就知道最後會變成這樣。」
  奇怪的是,凜城楓竟然微微頷首,像是在同意他的話,還有他的言外之意。「這個結局不算太壞,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
  她的刀鋒亮起冷光,一瞬間不知道誰把海濤聲按下了暫停鍵,堀江也不見蹤影。古箏兀自絮語;這裡是那座海濱洞窟,又不是那座海濱洞窟。
  「士,麻煩你……」稱呼忽然改變,士卻不覺得怪異。好像原本就該這樣,對方本來不是會使用客氣稱呼的人。
  然後凜城楓沉聲復述了那句話,士在僵硬和顫抖中把變身卡插入腰帶。總歸是這麼回事,他會前往各式各樣的世界,認識各式各樣的騎士,或者不是騎士的人,最後總會走到這一步。
  但沒關係,這確實不是最糟的結局。

98.
  夏海急匆匆穿過走廊,腳下踩出啪嚓、啪嚓的水花。每當她邁出步伐,遍灑周圍的奇異光暈就多搖晃一次,相框牆影明明暗暗,充作地板的漆黑水面也震出許多波紋。她把黑袍的凜城楓留在背後,古箏旋律倒伴隨她一路前行,並從安和寧靜朝小調降轉,淒涼哀婉,彷彿一場漫長的追悼。
  她很難不去想演奏者是否在為誰送葬,是指向過去的騎士大戰,抑或未來,士依舊不能逃離的命運。長廊在延伸誇張的距離後也會拐彎,或左或右,卻沒有任何岔路,沒有門,也沒有能向外開的窗。
  眼前,凜城楓搭建了噩夢場景;現實,又是誰的安排?──這樣想下去可不太妙,夏海收斂心神,前進的速度也因此拖慢不少。沒有全速飛奔,倒不只是踩著水怕腳滑的緣故。
  一張張照片掠過夏海眼角,或大或小,泰半是難過的場景。方才轉角一幅巨大等身的照片拍下了士肉身挨打的瞬間,對手是Kiva和Hibiki,再後方站著沒變身的劍崎一真。無須揣測,夏海認得出那發生在什麼時候;也難怪士看起來根本無意還手。
  可是……
  夏海心中鬱結,彷彿被誘導著,讓她忍不住要向人傾訴。

  「如果那時候的我有力量,或者至少有現在的決心,就不會讓士白白挨打了。」
  這段走廊每隔幾步路,左方磚牆上就會空出一扇窗來,窗格外黑色枯林、黑色水面與蒼白弦月,稱得上千篇一律;而回答的聲音正從這些窗戶飄然而至。「您的意思是?」
  夏海稍稍往左看,一縷黑霧凝作人形,閑閑坐在窗台上,輪廓形容流動而不清晰,嗓音倒還是凜城楓本人。
  看得出對方正側耳傾聽,夏海也就順著紛亂的思緒往下說。
  如果能早一點坦白自己經常夢到騎士大戰,還老是碰到鳴瀧,是不是就能問出士到底怎樣看待一切早已出現的跡象。如果早一點開誠布公,是不是就能多出一些選擇餘地,小渡和明日夢,士和所有騎士,不必在無可轉圜的絕望中廝殺至死。
  如果沒有被阿波羅蓋斯特擄走的話。如果一開始就知道真相的話。
  「……騎士大戰是無法阻止,也不能阻止的。那時候就算離開,也只是把不得不戰鬥的時刻再拖延一陣子而已,現在的我已經明白了。但是,真的什麼都做不到嗎……?」
  將所有擔憂隱去不提,以至於最終無從分憂,拉不住自暴自棄、選擇全然孤獨的那個背影。這已經無關命運,僅僅是從未開口而導致的懊悔。
  又經過一幅放大的照片,角落的士背對所有人,鏡頭聚焦處,侍戰隊一個個張口結舌手足無措。下一幅,士滿臉意興闌珊,把沖洗好的照片往寫真館小圓桌上甩;自己和爺爺耐心收拾整理,雄介也湊過來欣賞。
  有多少機會,就這樣被自己生生錯過?
  夏海零零散散地,前言不對後語地解釋了很多。一扇扇飛逝的窗格彷彿一幀幀動畫,畫中人閑閑坐在白色窗台上,靜靜聽夏海絮絮叨叨。
  「我問他,他可以選擇不說;但如果我不問,他是不是就少了一個選擇。現在也一樣,真正看到士在擔憂什麼以後,我才發現我什麼也不問,他好像也就沒有機會說出來。」

  「想盡可能給予同伴一段安穩時光,無論如何都不能算是『錯誤』吧。」
  窗外的人形霧影淡淡說著,舉起線條模糊的手臂伸向高處。在她指縫間有蒼白月光流淌,盈盈不及一握。
  「小蕨從前就對我說過,穿越者注定很難有安穩的生活,正因為如此,維持一處無須憂慮的避難所,就算只是暫時的,對他們而言都太過珍貴。我覺得……」低喃的嗓音頓了頓,聽憑箏音繚繞半晌,才帶上一點輕鬆感:「光殿已經做得夠好了,真的。」
  夏海微微苦笑,在疾走間緩緩搖了搖頭。
  「我就是怕打破平穩的現狀,怕士被我提醒了痛處會受不了,也怕我自己聽到真相會受不了。每天,看到士跟大樹桑、跟雄介打鬧,就安慰自己說,以前的事應該都不會再發生了,普普通通的過日子,普普通通的旅行就好,讓士開心一點吧。……其實我只是害怕。」
  不知不覺間,眼眶中的液體又一次慢慢、慢慢地泛溢。腳下的水花飛濺擴散,波紋間又現出灰黑色的線條,起伏如浪,隨著耳邊憂傷的音符百轉千迴。
  「因為士總是那樣,他太習慣世界不給他任何選擇,所以一旦發生什麼糟糕的事情,他就甘願放棄自己真正想要的。結果,因為擔心士會自我放棄這一面,反而忽略了,士他……他從來不會真的選擇放棄我們。我在他的計畫裡,面對雄介、面對所有騎士,都在他的計畫裡。無論情況多糟,只要士還能繼續旅行下去,他就不會放棄回到我們身邊。
  其實我都知道的。士不想再引發平行世界融合,不想再與騎士們戰鬥,但這一次,同樣的事還是有可能再次發生,至少士很擔心這個;而我們仍然不曉得要怎樣避免,我還是沒有跟士談過我知道的、或者預感到的那些,也從來不問士知道多少。
  現在的士,至少比以前願意多講一點吧?又不是不相信他,結果還是……」

  窗邊霧影似乎在凝視夏海,這股視線讓夏海有些害臊,想低下頭擦眼淚,順便遮掩一下表情。
  她很感激凜城楓聽完這麼一大串,依然沒做出任何評價。太丟臉了,夏海心想。就算為了安全起見,敞開自己的情緒感受到這種程度,還是很難為情。她絕對不想再有第二次。
  「那麼,醒來後好好談談不就好了。」
  「……嗯。我正是要告訴他,什麼都可以跟我說,包括我的世界現在狀況如何,有沒有恢復原狀。」
  說實話,在底片世界那場騷亂後,夏海一直很難感到樂觀,而且她並沒有忘記在士死去以後,那個與小渡同名的白衣青年告訴她與海東的話:伴隨騎士的復甦,騎士世界也跟著復甦了。自己的世界沒有騎士,能不能一起修復,似乎還是個未知數。
  然而就像她之前說的,她實在不想揪著士追問,令他徒增內疚。士要操心的事情真的已經夠多,夏海也不願意再過度沉浸於自己世界的事,導致忽略眼前的異常,或者忽視更多值得守護的事物。
  這是她先前的想法。
  「光殿就,什麼也不問我嗎。」
  「小楓知道……?」

  長廊再次拐了個大彎,拐彎處的窗特別高、特別長,幾乎抵到不存在的天花板。窗戶向外洞開,陣陣寒風吹入,令夏海打了個寒顫,不由得停下腳步。
  窗外的半空中,凜城楓正飄然懸浮,面龐褪去黑霧,與夏海四目相對。
  「──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關於光殿原生世界的事。」凜城楓沉吟而答,渾身黑霧歛入黑色衣袍,稍稍往下降落,足仍不點地:「但我知道門矢君的DCD系統是怎麼誕生的,也知道幾種阻止平行世界再度因為DCD系統而融合的方法。雖然,不見得有效。」
  夏海蹙眉,細細思索,想起從初見至今,短暫的相處中,楓、蕨二人對自身來歷避而不談,迴避過多交集,對所知情報彷彿已經簡化再簡化,不得已才告訴他們的諸多細節。
  「小楓你們……方便說嗎?」
  凜城楓沉默垂首,夏海自然領會其意。
  「不方便的話,還是不要勉強吧。」夏海走至窗邊,抬頭看著凜城楓,以及在她身後,那彎不怎麼皎潔、但也並不黯淡的弦月。
  「我希望士告訴我們他所知道的,是希望他不要再自己背負一切。也許士是因為怕我責怪他,才不敢提起關於我的世界的相關話題;也許他怕我窮擔心……但是我已經在窮擔心了,就算不告訴他,每天還是經常胡思亂想。都這樣了,還不如給士一個嘲笑我想太多的機會呢。」
  腦海中鮮明浮現士輕推她的腦門,帶著三分驕傲七分自信,信口將複雜現況化繁為簡,不管有沒有道理,讓人除了想打他,也想不起太多煩惱。那樣就很好,不必天天躲躲閃閃,暗自愧疚不已,像一隻不小心打翻飼料盆的貓,喵嗚喵嗚躲進牆角等待飼主責難,又不敢真的跑出家門離家出走。想到這裡,夏海終於輕鬆地笑了出來,儘管環境依然充滿噩夢壓抑的氛圍。

  古箏旋律又一次轉調,漸漸攀升鼓盪。在夏海腳下,灰黑色的浪線此起彼落,窗外一片寂靜的黑水也泛起漣漪。寒風消停,無數花香悄然襲來,正像海東留在夏海和士的客房裡的那瓶花茶。
  夏海不知道自己一時間笑得眉眼彎彎,像眼睛裡進了品紅色貓貓。她看著凜城楓降落到低矮的窗台,略略仰起頭,那圈來源不明的光暈撒在她原本嚴峻的臉上,終究洗滌出少許與她少女外表相符的神情。
  那是一種五味雜陳的表情。因為不是很理解,夏海也只能先認真道出心中所想。
  「關於士自己的事情,也是一樣的。」正正神色,夏海坦承地說。「當然我們是真的很需要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回事,特別是,到底要怎麼保護士,才能讓他遠離跟上一次相同的命運?
  但我想他已經知道一部份了,正在一個人苦惱。就算小楓能告訴我們,我也想先聽士自己說出來。不管是作為同伴,還是……」言及於此,夏海臉上再度微微發燙,並沒有把那個詞說出來。「無論如何,我都想跟士互相分擔,分享同樣的世界。這應該是最重要的……比真相更重要。」

  「比真相更重要……原來如此。」凜城楓若有所思,隨即歛目低眉,唇角流露幾分意義不明的自嘲。
  當她再次仰起頭,左手也跟著伸出,攤平了掌心,在夏海面前展開一團淡藍色的光。光芒忽強忽弱,似乎與古箏旋律隱隱共鳴;凜城楓示意夏海把它接住。
  夏海有些狐疑,但仍用雙手包住了它。光團凝成的物體質地堅硬、帶有稜角,摸起來像塊水晶。
  「以後,您可以用這塊碎片來找我們。」少女身形的黑袍人揪緊衣角,目光稍稍從夏海合攏的雙掌移開,嘆息般地輕聲說道:「現在還不是我能毫無顧忌地協助您的時候,這牽涉到很多人的命運。請原諒我的袖手旁觀……我甚至不能直接抽走門矢君的噩夢,非得用最麻煩的方式,讓光殿承擔風險。
  但是,假如查明了影獸對所有世界產生威脅的真相,排除最壞的那種可能,我還是希望能幫助門矢君和您渡過難關。劍崎君說過的,您相信嗎?能毀滅世界的,不只有門矢君;能拯救世界的,也不只有他一個人。我們有底氣這樣說,是因為我們見過這一類的人和組織。所以,您們不需要獨自苦惱。」
  水晶冰冰涼涼,磕著夏海掌間紋路。凜城楓缺乏溫度的手覆了上來,語氣神態愧疚中帶著懇切。夏海實在沒辦法強求這樣一個人非要把她所知道的講個清楚明白,更何況,是夏海自己說,有些事情比所謂真相更重要,真相還得靠後放。
  「我知道了,我相信你。」

  凜城楓點點頭,鬆手,退後半步,再次飄回空中,淡綠光點也往她左手腕旁聚攏。凜城楓把被光點團團圍住的左手往夏海右方一指,夏海順勢看向長廊盡頭,光幾乎照不到的地方,有個巨大的相框,紗幕嚴嚴籠罩。在那相框左右,似乎再無其它去路。
  「就是那裡了。」凜城楓說,「應該就是您想和門矢君好好談談的吧,關於您的原生世界。」
  「嗯。我想士最後還是會去那裡。」
  夏海光看著那層紗幕就泛起一陣雞皮疙瘩。實在不願去想,也不想深究,終究成了難以逃脫的夢魘。卻不想,也許那是兩人共同的夢魘,與其各自受苦,不如一同逃脫。
  「那麼,我就不一起過去了。……謹祝,武運昌隆。」
  最後一句話似乎別有玄機。夏海再度邁步前又朝左看了看,剛轉頭,始終縈繞耳邊的古箏旋律便戛然而止,停在最激昂的段落,而向外開的窗又一次變成相框,漣漪、樹林、弦月,都只是凝固的風景,景中無人。

  夏海走過極度安靜的走廊。沿牆懸掛一系列照片,都是士孤身旅行的影像。高樓大廈、荒山野嶺,茫茫草浪、陌陌良田,展現偌大天地,襯托穿行其中的風衣青年,顯出他身形那麼單薄,捧在手心的小盒子那麼微不足道。
  在那些照片中,士多次低頭望進那嵌著透鏡的小盒子。路過那麼多的世界,經歷過多采多姿的各種可能性,他胸前的小盒子卻彷彿永遠也填不滿。夏海在其中一幅照片前佇足片刻,輕輕觸碰士的臉龐,在他耳朵旁點了兩下。
  ──如果,能給他再多一種可能。
  毅然決然地,夏海往前踏步,在紗幕下站定。有光從她身上流洩,照出紗幕薰紫與金漸層的色彩。
  夏海可不管紗幕有多閃亮、多好看。她揪住紗幕,一把把它扯下來。

  然後,她看見了。
  天地間炸開大片橘紅火光,街道、樹木、行人都在末日前夕定格。
  而這末日場景,正發生在她熟悉的,她從小生長的家門口,就是她進進出出十幾年的那一個光寫真館大門前。

99.
  「士──」
  「士君──」
  「士你在哪裡?」

  夏海在空蕩蕩的公園裡行走。噩夢真實且細膩地還原了她的世界毀滅的那一天,被時空壁壓碎的那棟紀念館已不復存在,逃走的人群也不在,花苞尚在沉睡的樹木維持去年冬末的姿態,就像時間未曾前進,她還沒有與士一同從這裡逃離。
  碰觸照片後,夏海本以為會直接傳送到那天大樓爆炸的現場附近,誰知一落地,睜開眼睛,她竟待在完好無缺的寫真館客廳裡。窗外透進來的暖色流光猶如夕陽,微塵盤旋其中,時鐘滴答作響,所有布置,所有擺設,都與她和士踏上旅途前毫無差別,安靜而熟悉。
  家裡樓上樓下繞過一圈,夏海才確定了,這座夢中的光寫真館真的一個人都沒有。沒有爺爺,沒有士,當然也沒有後來才加入的雄介、大樹桑和kivala。她又回到客廳的布幕前,注視那將被火焰吞噬的街景。
  一時間,熟悉的恐慌重重壓在夏海胸口。她必須下定決心才能出門;周圍所有東西越是看起來毫無異狀,毫無改變,越讓她感到難以形容的恐怖。若不是曾親身經歷,她恐怕也不會相信,平日生活的街道,甚至整個世界,都即將毀於一場巨大的爆炸,而自己不過倖存於按下暫停鍵的時間縫隙,除了看著世界因停滯而苟延殘喘,什麼也做不到。

  夏海的思緒回到那一天。當時感受到的驚慌和恐怖,因為士的存在,因為他游刃有餘的戰鬥與陪伴、以及兩人共同回家的事實,相當程度上被沖淡了。然而當她回到這個時刻,孤身一人,不僅恐慌再度滲入骨髓,腦海中更會湧出大量陰暗的念頭,死死纏著她,陰魂不散。
  就像鳴瀧桑說:「都是Decade的錯!」
  夏海也會難以抑制地想起,平行世界會融合是因為士,她的世界會毀滅,本來也都是因為士。
  平日,夢魘只躲在意識最幽微、最不可見的角落。夏海清醒的時候,知道自己從未當真責怪士破壞她的世界,她甚至覺得士已經做得夠多,付出過於慘烈的代價,在她心中(不怎麼公正的)天平上,是受傷最深,最痛苦的那一個。但凜城楓的能力似乎就是專門把她內心深處的夢魘拽出來,只要存在一絲一毫惡意或怨念,都會被放到最大。
  她不敢賭,但她又必須賭,賭士碰見她的時候,不會被她的陰暗面傷害到。
  夏海悶悶地往沙發上坐了一會兒,拿起小鯊魚掐了又掐,回自己房間梳了梳頭,有點希冀士能自動回家,她可以在家跟他談。隨後又打消這個念頭,把腹稿推翻重來,換了衣服帶上鑰匙,出門,沿著當初士帶她逃回家的路線──大致上的,因為當時他們顯然經過好幾個別的世界──搜索士的行蹤。
  就這樣,經過停駐空中的碎石,凝固無溫的火光,殘破半毀的街道,看到燃燒的軀體,血汙滿布的倒伏屍身,即將被烈火舔拭背部的母女。他們金雞獨立、搖搖欲墜的樣子,和夏海一年多前離開時沒有分毫區別。
  夏海來到公園,期望士也記得當初和她一起看到時空壁從天空壓下的地方。徬徨中,她以各種方式呼喊,偶爾還懷疑是不是凜城楓弄錯了,是不是自己想錯了,士根本就沒跟她作同一個噩夢,自然也不會來到她身邊。

  第三次轉過池塘旁邊的草皮,夏海忽然聽見一道嗓音,平靜得有些冷酷。
  「你的世界將在今天毀滅。」
  夏海悚然回頭。原本空蕩蕩的草坪上,出現了穿著黑風衣,單膝跪地,全神貫注拍照的士。兩秒後士鬆開相機,如同一座雕像活了起來,迷茫起身,左右張望,看到夏海,還愣得眨了兩下眼睛。
  僅僅是見到了士,夏海就瞬間安下心來。
  「士,你有沒有……」聽到那個聲音?
  後半句還沒問出口,見士表情從驚訝到警戒再到鬆懈,她想說的話很自然就改了。
  「……有沒有事,還好嗎。」
  士的視線往他修長的褲管一瞥,拍拍衣襬理理袖口,一手揣進口袋,確認完什麼一般點點頭。
  「能有什麼事。倒是夏蜜柑,你……」把夏海上下打量一圈,右手緩緩抬起,往夏海腦門上輕輕地撥。
  「……蜜柑皮歪啦。」

  夏海嘟起嘴,表情著惱,迅速跟著摸自個兒腦袋。門矢士見她摸著毛線帽,露出一股茫然神色,拉拉白外套,踩踩皮鞋跟,動作好像有點熟悉。這不就是自己每次抵達新的世界,被迫換裝後的標準流程嗎。怎麼就原汁原味復刻了那一天的所有配件呢,連外表都分毫不差,只少了當時逃亡路上沾了一身的塵泥。
  瞅瞅不遠處本有棟圓頂紀念館的空地,仰頭望天,裝作沒看見夏海在扯腿上繃緊的絲襪,門矢士越發覺得腦殼發疼。不知不覺又夢回這座公園,這個因為他而毀滅的世界,苦主還就在身邊,臉上沒有恐慌,沒有憤怒,沒有埋怨,一句責怪的話都沒有,反而更叫他坐立不安,遍體發寒。
  接連不斷的噩夢裡,和夏蜜柑有關的片段總是這樣。上一秒貼合他的希冀,給他些許安慰;下一秒就毫不留情,狠狠挖掘出最讓他痛苦的事實。這回賣的又是什麼膏藥,士打算見招拆招,如果痛到極致能讓人從噩夢裡清醒,那真是再好不過。
  ……只要別讓他再看到夏蜜柑傷心欲絕的樣子。夢裡的也不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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