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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出於某種考量,夏海提議先回家,回家前繞去那棟崩塌的大樓底下看看。
  「不行。」士不假思索地否決,隨後又補充:夢中這個世界凍結的時間有可能忽然恢復流動,到時光是爆炸產生的熱浪就能燙死人。
  「士也說了這是個夢,我不會真的受傷的。」
  士的目光朝自己周遭掃了一圈,夏海便曉得士在說她現在沒有kivala陪著,無法變身頂過傷害;而士擔心無法護她周全。那股腐朽的味道又回來了,夾雜矛盾酸澀的氣味。儘管士裝得很好,夏海仍聞得出他真正的狀態。
  因此夏海只擔心士精神疲憊。反觀自己,多少還有小楓在,就算夢中受傷,應該也不會真正反饋到現實的肉體。
  「士會累的話就算了。」
  「那倒不會。」士滿臉為難,「……路上有屍體。」
  「……已經不怕了。」夏海垂首,挨近士身旁,從他衣袋裡撈出冰冷發汗的左手,復又抬頭,用另一隻手抹開沾在士濕潤額角的幾縷髮絲。
  幸而那天的手帕還在身上,夏海取出來幫士擦拭,近距離端詳她家食客的臉。士的瞳孔中還倒映著遠方沖天大火,火光紋刻難以掩飾的恐懼,即便游移躲閃,也讓夏海看得明明白白。
  「我們去看看,那些都是曾經發生過的事實,只是看一下,不會讓情況變糟的。如果士認為情況會變好,那就告訴我;就算不會,也可以說。」

  士抽回了左手,側身面向池塘。水中有魚,因震波而驚慌的擺尾也被凝固下來。
  「……我可沒辦法肯定。」這語氣像是妥協了,帶有三分沮喪四分徬徨。「現在告訴你,讓你懷抱不必要的期望,等之後真正看到了,只會更失望吧。」
  「我……不會再那樣。」夏海絞著手指,一起貼近池邊。暗綠倒影層層疊疊,水面停滯的皺褶底下,灰黑浪線一閃而逝。「只要士願意說,我就會聽。」
  士沉默良久。夏海聽見士的心音,七上八下反覆忐忑:「這個夏蜜柑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可能吧……」「不管是真是假都很牙白還是別想了」,以及「如果是假的,現在告訴她又有什麼意義?」
  正想說出小楓把自己送進來的經過,池塘便映出華光流動,時空壁在夏海左後方開啟。Decade Machine自行轟鳴到來,壓過草皮;夏海張開嘴,又閉回去。兩人扣緊安全帽,行將駛離公園,突然士嘶地一聲,顫顫按住夏海正摸索環抱的腰腹。
  「士?受傷了?」
  夏海嚇得趕緊下車檢查。針織衣料本是紅色,不見異狀,但士的手掌剛好就按在腹部正中,幾個月前夏海曾一劍捅穿;是她永遠無法忘記的位置。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為什麼偏偏這時候又……?

  士發著抖,半趴半撐,扶著龍頭。夏海眼前一黑,幾乎又要幻視那個燒焦冒煙、黑洞洞的傷口,以及自己手上再也洗不乾淨的血跡。她的腿也在發顫,必須抓住點什麼,才不至於倒下。
  這時候士拽住了夏海的手臂。
  「這是,我自己的……期望。」他氣喘吁吁,「而且傷口其實不存在。你們……我回來以後就沒有了。」
  夏海感受士按在自己右臂上的體溫,漸漸回過神來。有些濕涼,但還是活人的溫度。於是她勾住士的左肩,右側臉頰隔著帽扣,輕輕抵在士的安全帽上。
  「……會痛吧。」
  士漸漸緩過氣來,撐著龍頭直起身子。「那算什麼,『一真』砍出來的更……」
  名字脫口而出,尷尬隨之而來。又是一陣苦澀的氣味,士不願再說更多,他招手讓夏海回到後座,心聲卻一字不差聽進了夏海耳中,喃喃拒絕繼續把某位前輩喊得太過親切。
  ──根本是人生大失敗嘛。為什麼一不留神就……哼。
  夏海微微勾了下嘴角。引擎轟鳴,噩夢中凝滯的空氣化作風壓,士載著她離開公園,抱怨聲逐漸低落,好像也甩下了些許陰霾,平復了心情。然而一路經過的情景又重新提醒夏海,她的世界經歷末日,她的恐懼如影隨形。
  必須告訴士的話語還壓在舌頭底下,Decade Machine就駛進了一片焰光。

101.
  士摸不清夏海在打什麼主意。說得更準確些,他不知道他的噩夢還想對他怎麼著,現在這段夢又為何毫無規律可循,跟先前幾段哪裡不太一樣。
  載著夏海,士本想選擇一條碎石盡可能少、路上屍體也不多的路線。不過在見過他突然幻痛之後,夏海似乎也不太想繞太多路,於是他們逕直前往巨大半圓形焰光的中心點,小心翼翼避開半空和地面的所有障礙物。
  經過一具仰躺不動的女性遺體時,夏海手指不安地反覆扣搭。士回頭看了一眼,覺得那人似乎有點眼熟。
  士沒有停車,只簡單問了夏海一句。
  夏海語氣黯然。「你給她拍過照,那天……她來找我們退錢。」
  思量再三,士決定醜話說在前頭:「我必須先告訴你,這些人大概都不會復活了。」
  腰部那裡,夏海雙手又環得更緊了一點,同時輕輕「嗯」了一聲。士緊張等待下一波幻痛,還好並沒有發生。
  「然後,那些怪人,還有那邊的魔化魍,」士朝被炸飛到路邊的巨大螃蟹點了點下巴,螃蟹鉗子上還夾了個人,跟被炸得血肉模糊的螃蟹一樣,痛苦地扭成誇張的姿勢。「說不定會被送回原本的世界,但也可能留下來。」
  「那,這場爆炸……?」
  「最好也別抱太大希望。」

  說完,馬路中央一個急拐剎停,拔下安全帽。士矚目那棟已經炸崩一半的大樓,猜想剩下半棟樓的命運。
  在時間恢復流動的同時,剩下那一半也會被燻得焦黑吧。而現在目所能及的行人,還活著、還在逃竄的,到時就算不被燒死、砸死,也免不了重度灼傷。
  背後重量一輕,夏海離開了後座。士盡量平板地陳述腦中的地獄繪卷,不料,夏海又把手搭在他的肩膀。
  「這麼說的話,世界沒有繼續毀滅了,次卡薩。」
  士閉上眼睛,覺得自己並不值得夏蜜柑繼續柔聲安慰。
  「我們沒有失敗,士。我……很高興。」
  夏海柔軟的胸脯靠上士的肩頭,溫熱中傳來穩定的鼓動。脖頸處有束長髮輕輕地撩,士有點想撥開它,又不太願意推開夏海,於是稍微伏低身子,從另一側跨下機車。
  溫暖的手掌沿著手臂滑下來,戀眷地挪移。
  「萬一你的朋友那天剛好在附近呢。」
  胸腔裡好像空落落的。夏海抿嘴,士看到她眼角有淚,後悔自己講話稍嫌過分,非要提醒她最壞的可能。但當他解下安全帽,稍微走開一段,夏海卻仍追上來,緊緊牽住自己。
  「我們,我們大家會挺過去。」她倔強的語調就如望過來的眼神一樣,滿蘊不捨,傳來一陣令士心悸的電流。
  「其實我什麼都想過了,沒有像底片世界那樣不容許人類生存,也沒有整個世界消失不見,那就還有希望。我們經歷了那麼漫長的旅行,哪一個世界的英雄能把所有人都救下來呢?
  那天,那天士打破了變黑的透明牆壁,把攻擊我的怪人打倒。我的世界裡本來沒有騎(He)士(ro),但你出現了。士,這樣就夠了。……別再責怪自己。」
  夏海雙頰微紅,一滴淚滑向嘴角,漾開安撫性質的微笑。士幫她輕輕抹掉淚痕,另一隻手鬆鬆軟軟任她拿捏,對於之後或許很快就會當頭砸下的打擊,已然近乎麻木,不願再想,又不敢真的對其毫無防備。
  遠處似乎還聽得到古箏演奏,但細細聽去,別說曲調了,根本一片寂靜杳然。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們兩人還會活動,他也暫時只需要擔心夏海喜憂。

  就這樣並肩又走了一段,夏海忽然低頭。「其實……我一直沒有適應戰鬥。」
  他們正隔著一段距離,繞著炸飛上半部的大樓走。靜止無溫的火焰上方,一些影子憑空擱淺:除開碎石飛磚,還有著火的怪人、扭打翻滾的怪物。夏海從它們底下走過,突然就來了句極其坦誠的大實話。
  撇開場合,士其實也沒太大意外。
  「這種事情,本來也沒有適應的必要吧。」倒不如說每次看到夏海面對怪人,強忍著不退縮,非要跟在自己身邊的模樣,都會讓士感到一絲羞愧。
  他拉著夏海加快腳步,遠離怪物可能的墜落範圍。「你的世界本來也沒這些東西,怪人啊怪物啊什麼的。就算有,那也不是你該對付的敵人。」
  「但是,我想繼續跟士一起旅行。」
  夏海鬆開牽著的手,士多往前踏了兩步,愕然回身。從夏海堅定的眼神裡,他讀出許多沒說出口的意思。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士按捺內心湧出的漩渦,大把大把慌亂緊隨在少許悸動後頭。「我不能停留在任何一個世界,否則就會像你的世界一樣……你看看這裡現在是什麼樣子!」
  夏海眼底脈脈,絮語無聲流轉。
  士垂下了揮動的手臂。「……夏蜜柑,」他嘆息道。
  「我留下來只是因為,」因為我不想離開你。「……暫時不想再用時空壁旅行。每次使用『力量』,它就會恢復一點點;累積到一定程度,說不定又會開始融合我經過的所有世界……」

  士咬緊牙關,胸口隱隱發悶。他偏過頭,不想在這個時候看著夏海說話,甚至不願說出來。一旦明說就全都結束了。一個完完全全正常的女孩被拉進地獄繪卷,在以繪卷作佈景的舞台上來回漂流,擦刮摔碰,身不由己,數度險些喪命,最後還被迫扮演了一回機關降神。這一切從頭到尾,完全是自己私心所致。
  若要說實話,她跟某個玩槍的小偷不一樣,跟自己更不一樣;區區一顆蜜柑,根本沒有在漂流中逐漸腐爛的理由,也沒有為了應對跟她無關的東西,被迫一點點剃空正常人血肉的理由。
  這不公平。不該發生。發生了也該把它結束掉。可是加害者竟欣然與受害者一同漫步,無視過去與未來的地獄繪卷,完全沒有讓噩夢停止的意思。
  ──為什麼你這個惡魔竟然還活著!
  鳴瀧好像在他腦勺後大喊大叫;士竟然還是有點想念他,又一次。
  ……
  全身骨頭碎成一片片,再拼回原狀,並沒有過多久。好不容易魂魄歸位,夏海手指剛巧繞到他耳後,把他的臉又扳回正面,隨後輕輕擦過他的臉頰,移到相機上方,一下,兩下,戳了又戳。
  已經不能再稱為女孩的蜜柑半嗔半哀怨,把改版笑穴指盡情戳在士笑不出來的胸口。

  「因為事情早晚會變糟,所以『區區夏蜜柑怎麼可以……』什麼的,『滾進下水道』什麼的,士是這樣想的吧。好過分啊,怎麼會想到那種地方。
  而且我都……現在我也可以變身了耶。」
  「你怎麼……」讀心術?
  怎麼可能。果然是夢啊。當然是了。當然是!
  那份病歷表果然不能算數……真正的夏蜜柑要是連這種事都做得到,那還得了!
  雖然遠遠沒到一字不差的地步,士還是大為震驚。腦中一面警鈴大作,一面又想起了吞進肚裡的某句話而大感發窘,臉上發燒。這些腦部運動似乎也被夏海全盤收聽,引得她哀色稍淡,噗地笑了出來。

  「次卡薩,次卡薩你聽我說。」夏海捧腹,笑得不能自已,士越困窘,她笑得越厲害。好不容易收住笑聲,她又流露擔心的眼神。「還記得嗎,士不小心碰到小楓以後,她身上那股黑霧讓士昏過去了。現在士很清楚自己在做夢吧,這些夢就是因為小楓的力量產生的。」
  「說起來,確實……」士的腦海中浮現模糊回憶。「那夏蜜柑你......?」
  「小楓把我送進來,讓我看到士的噩夢,有時還能聽到一些士的想法。所以,」夏海邊說邊鼓起臉頰:「我是真的。聽到沒。」
  ──我是真的。想告訴你的話都是真的。如果士不相信,醒了以後還可以再對你說一遍。
  不知為什麼,手腕又一次被夏海握住的時候,士也聽見了夏海的心音。這些話讓他暫時放下一部份糾結,卻沒有解開真正的疑慮。
  又深呼吸幾次,士彷彿聞到建材與屍體燒灼的氣味。疑似錯覺,但士仍不敢久待,牽著夏海回到機車旁,催她上車。
  「……太危險了。」士嘟囔,他很清楚自己做的都是什麼不堪回首的夢。夏海力圖證明自身安全無恙,說凜城楓會在事態失控前把她撈出去,士沒管這個,只是再重複了一遍。
  ……如果夏海都聽得到,如果她真的不只是因為士的期望而出現的夢中幻影,那麼隱瞞那些疑慮就已經毫無意義。都說出來不是很好嗎?似乎有道嗓音在耳畔低語,聽起來像海東。士想要的明明不只有這樣而已。
  閉嘴,士在內心對海東的幻覺說。他還想再掙扎一下,至少選擇一下說出來的方式。

102.
──如果我一開始就下定決心打倒所有騎士,說不定不必死那麼多人。
  再度經過一地屍體,逐漸靠近熟悉的巷口,夏海忽然又聽見士沒說出口的話,伴隨傷口腐爛的氣味,轉瞬即散。
  她也不是什麼都聽得到、聞得到。偶爾一陣雜訊過後,聽到士突兀慌亂:剛剛那個不算數!當我沒說!但夏海也不知道前面士在想什麼,這時就只好笑笑。小蕨說的也沒錯,把士所有秘密不經同意就挖出來,真的非常尷尬;幸好小楓沒採取全盤抖露的模式。
  所以夏海盡量讓自己表現得正常一點,士心裡七彎十八拐的各種小心思聽過就算了,主要還是留意士講出來的那些,關於時空壁能力、以及光寫真館神秘移動能力的相關猜測。

  「……也就是說,我們家會在平行世界之間跑來跑去,主要還是因為士囉。」
  「算是吧。但我多半只是顆電池,關鍵可能還是跟屋主的願望有關。比方說,在Hibiki的世界之後,你想回家吧。」
  「的確……」夏海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士把騎士卡片攤了一桌,儘管極力掩飾迷惘,卻分明意興頹然。「然後就去了底片世界,可能我的願望還不夠明確。……或者因為我的世界還沒修復,所以無法回去?」
  「又或者需要具體的座標,像我跟海東使用時空壁那樣。」士在寫真館前停下車來,自然地呼了口氣,就像在說「到家了」,渾身氣息正常不少。夏海也會心一笑,掏鑰匙準備開門。
  撥弄間,摸到凜城楓給的晶體,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也許這枚晶體中就存放著所謂「座標」的資訊?
  還來不及細想,又看到鑰匙孔邊好幾道刮痕,活像小偷光顧過,又像某種耀武揚威,刻意寫下到此一遊。當下不重要的事情馬上拋到了九霄雲外,夏海繃緊了神經。

  「士,你看。」她低聲提醒,同時快速開門。門口櫃台一片凌亂,櫃子抽屜各都經歷粗暴拉扯,一路狼藉到客廳;布幕前相機倒了,桌椅翻得到處都是,盆栽也東倒西歪,壓住爺爺好些收藏。
  發現家裡亂得堪比Amazon世界時寫真館遭入侵,夏海心有餘悸;回頭看到士跟著衝進來,Decade Driver已經拿在手裡,倒是鎮定了些。
  然而士走進來沒幾步,門後又探出半個身體。是爺爺;穿著活像萬聖節,披著黑披風──可那盯著自己的貪婪眼神、和嘴角的冷笑,完全不屬於爺爺。
  又是一個噩夢。自己的世界逃過毀滅,修復半途又險些支離破碎;現在不得不展現給士。
  「爺爺?不對,死神博士……?」

  夏海一明白過來馬上呼叫kivala,可惜左右並無動靜。這邊她還在張手發楞懊惱不已,那邊士早就安上腰帶,卡片推進驅動器,九個騎士符號應聲而來,品紅板磚一塊塊砸向爺爺──哦不,是死神博士。
  門口的白髮老人披風一揮,變回原形。他縱身閃過一塊塊品紅板磚,身形扭曲,又變成烏賊模樣的怪人,高聲大笑。
  「最好的,最好的實驗體!成功啦!」
  「……閉嘴!」Decade一聲怒喝,將烏賊怪人踹出客廳,跟上,用力推到寫真館外,乓噹乓噹拳打腳踢,打鬥聲不絕於耳,完全不給它說話的機會。夏海詫異中向外追,剛好來得及見證士穿過十道卡片虛影,一記Final Attack Ride將對方炸成火球。
  ……就算知道那個死神博士不是真的,噩夢之外爺爺還好好活著,再次見到士能對認識的人毫不留情下手的模樣,仍然讓夏海打了個冷顫。
  轉身回到屋裡,撿起小鯊魚,拍去灰塵沙粒,暫時無心收拾,只扶起了雙人沙發和一張圓桌。左右環顧,又是一片令人戰慄的寂靜。幸好士沒過一會兒也回到客廳來,跟夏海擠上同一張沙發。
  夏海瞅士一眼,把小鯊魚扔給他,自己抱起大肥兔,在兔耳朵旁又戳、又掐、又揉,無聲嘆氣。
  「爺爺為什麼會變成那個……修卡幹部,我到現在都不知道。」

  士在殘缺的記憶中幾番搜索,無奈仍缺乏頭緒。
  「kivala沒告訴你嗎。」他扯了扯鯊魚背鰭,拎起來,看經過萌化的猛獸可憐兮兮地左擺又擺,又拎高些,輕輕安到夏蜜柑頭上。
  夏海放開兔子,雙手抓住鯊魚腹部,把不會說話的布偶又往士胸前一塞,會說話的眼睛盈盈在望。
  「……她沒有,只說了在哪裡可以救出爺爺。我好像也習慣了不問她,反正kivala總是隱藏了一些事情,有她自己的打算。」
  士收下小鯊魚,掐了掐它的鼻尖,又拉著皮繩,取下胸前的相機,跟現實中一樣,往小圓桌上擱。「我知道的是,W那個世界有種叫做蓋亞記憶體的東西,在人體身上打個接槽,就能把人類變成怪人。好像有些記憶體會奪取宿主意識的樣子,不過爺爺那種情況……」
  想想還是覺得很異常。士沉默片刻,換了個說法。「說不定,死神博士生前有對那個記憶體做過特殊處理。」
  「所以……爺爺不是死神博士,他和死神博士本來沒有關係。一定是這樣的吧?」夏海微微挨近,臉龐上寫著懇求。
  士揉了揉夏海懷中兔寶寶的腦袋,舉起小鯊魚,用鯊魚的利齒靠近兔子耳朵,故作「喀滋」咬下去的聲音。
  「不管他是誰,他都是撫養你長大的爺爺不是嗎。」

  在夏海抗議的瞪視、以及把兔子抱離士面前的一陣兵荒馬亂中,士用力回想了騎士大戰開始的那個世界,他帶著一身傷回到光寫真館,而爺爺拜託他救出夏海時的表情。
  「可能他有過一些異常的經歷吧。那時候記憶體應該已經毀掉了,你爺爺有些記憶可能也跟著不見了。但夏蜜柑你……應該能夠相信爺爺的。」士試著把小鯊魚枕到脖子後面,無奈身高太過優秀,沙發沒靠緊牆,一個不留神,小鯊魚就掉進沙發和牆壁的縫隙。見狀士聳了聳肩,沒有太在意。他翹起二郎腿,手沿著椅背上緣,悄悄彎到夏海另一邊肩膀上,輕輕搭著。「他又不是什麼壞人,要我來說的話,他也是……一路陪伴我旅行過來的夥伴。」
  輕鬆自在的表現似乎說服了夏海,或者她沒打算對此追根究柢。擔心爺爺的孫女慢慢點了點頭,再次問起進門前兩人的話題。
  「這棟房子……總的來說呢。」士稍微抓了抓頭髮,若無其事地放下手,仍然相當猶豫。方才談了夏海爺爺的事,有些話似乎一不留神,就會輕易從嘴裡滑出來,關也關不住。
  這樣到底是好是壞?士還是不敢想。

  「如果我留在這裡,不藉由時空壁旅行,力量恢復的速度至少能慢上一點。可是啊,夏蜜柑。」
  他收回擺在沙發上緣的手臂,又一次掉頭,看向窗外夕陽色的火光。
  「……你需要自己的世界吧。那什麼TG俱樂部,跟過去的同伴再見一面,確定他們平安無事……然後,跟這些人,跟你熟悉的世界一同前進。」
  說話的同時,些許幻痛再度襲擊了士,於是他又按住腹部,不慎被夏海發現了。
  脖子又一次被纖長的髮絲襲擊,癢得他顫了顫。夏海光潔柔軟的掌心與自己手背交疊,隨後手指挪移攢動,推起他的手掌,與他十指相扣。
  士戰戰兢兢不敢動彈。
  「所以你又要走了是不是。」
  沒等到回答,夏海手指扣得更緊了些。士聽見她微微啜泣,感覺到她呼出濕潤的氣息。
  「……夏蜜柑。」

103.
  士很為難。又不能騙她,因為騙不過;再說,士也不想真的對夏海說謊。他望著天花板數著呼吸,直到幻痛過去,視線恢復明朗。
  「……夏蜜柑,先等我一下。」
  夏海挨在他頸窩的腦袋蹭了蹭,算是點頭。士扶著膝蓋站起身,繞開一地雜亂物件,進到完好的餐廳,翻出夏海收藏他照片的紙箱,拿出那疊用布包好的卡片,又回到夏海身旁,扶起另一張椅子。
  本想把卡片放到夏海手中,見她雙眼微微睜大,指尖顫抖了一下,又覺得……算了,不必如此。
  士打開布包,坐下來,給夏海看整疊卡片最上面那張屬於Kuuga的卡。下一張,Kiva;再下一張,Ryuki;如此一直翻到Hibiki。然後士停止了動作,看著夏海,問她。「如果我再次路過他們的世界,你覺得會發生什麼。」
  夏海歪著頭,表情狀似不解。「他們看到你會很高興吧?小渡跟明日夢回來跟你並肩作戰的時候,看起來都……非常開心。」
  士挑挑眉,吐出一口濁氣。他當然記得小朋友們如釋重負、如在夢中,欣喜若狂的表情。別說他們,士當時也覺得自己在作夢。
  「又不在他們的世界,我也才剛復活,威脅當然不大。真回去了,我又會把平行世界融合的陰影帶到那些騎士的世界,到時那些小子還不是得哭著鼻子把我趕走……太醜了,還是不去為妙。」
  「那如果不要待太久呢?」夏海環起胸,看起來還是不太服氣:「士會想念他們吧。不能再見面的話,會很難過的。」
  漾著水光的眼睛瞥往斜下方,士知道她聯想到了劍崎。他扭過頭,又拿起相機把玩。
  「越是想念,越不能相見;也有這樣的同伴。這樣的旅行,就是我的世界。」
  雖然知道是夢裡,士仍然看著鏡頭裡的夏海,拍下她背光的照片。溫暖的顏色不只來自她身後,更像從她臉上照出來。
  士放下相機,再次抬起頭,深深凝視那片璀璨,眼睛有些乾澀,卻眨也不眨。
  「但這不該是你的命運,夏蜜柑。」
  話一出口,士就覺得這句話他好像在什麼地方,在哪段夢裡說過。
  而當夏海起身走來,繞到能看清表情的角度,又漸漸俯身,他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次卡薩。」
  她喃喃,就像要哭出來。

  該怎麼做,才能把自己的心情傳遞給士知道呢?
  指尖順著皮繩往下,沿著胸膛,碰了碰士的相機,又摸到還沒扣回去的鏡頭蓋。
  「你記不記得,我也用過你的相機。」
  可能自己靠得太近了,士貼緊了椅背,頭向後仰,眼睛張得老大。於是夏海在椅子旁慢慢蹲下,手臂橫過士的大腿,手掌包覆他握住的騎士卡。
  「喂喂,不就搶下來扔了一次嘛,值得記恨這麼久?」
  仰角以觀,自家食客鬆弛肩膀,還在強顏歡笑,見夏海雙頰鼓起,忽然又不敢笑了。
  夏海覺得嘴唇喉嚨都在發乾。但她還是開口。
  「士,這也是我的世界。我跟你一起認識了很多騎士,你要我記住他們。你記得嗎?」
  「那是因為──」
  「如果不能再見面,我會跟士一樣,覺得……很寂寞。既然士已經把士的世界塞給我,那就別再把它拿走。
  ……如果士那樣做,我的世界又會被破壞掉的。」

  士動都不動,彷彿失神。夏海一時後悔;在公園池塘邊活起來的雕像暫時又失去了生氣,顯出寸寸裂痕,把酸楚腐朽的空氣引入夏海的家。
  爺爺變成死神博士,家裡被翻得亂七八糟,現在士又被她刺激成這樣。低著頭,還有呼吸心跳,但看不見,也聽不到,心音寂靜無聲。
  要是無法收場……
  暈眩數秒,夏海已然冷汗淋漓,差點撲上去做人工呼吸。忽然指尖輕輕擦過那疊騎士卡,靈光一閃,將卡片盡都拿來,不理會染血的幻覺,逕行貼在自己心口。
  砰通,砰通,砰通,薄薄紙片反射狂亂心跳的回聲,漸漸趨於平復。腿痠了,就坐回沙發,再怎麼顫抖,也不移開視線。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有沒有意義。她只是想這麼做,如果那時候士就這樣回不來了,她可能就會把士的相簿,士的相機,士塞給她的卡片,或任何一樣跟士有關的東西,抱在胸前、貼在心口一整晚。
  就在夏海幾乎快要放棄的當口,模糊的淚眼中,門矢士雕像毫無預兆地長長嘆了口氣。他取下相機,掛在夏海胸前,然後湊過來抱住她。
  「……對不起。」
  現在,他們又坐在同一張沙發上。士小聲說了什麼,夏海讓他再大聲點。
  於是士咳了咳,提高了……那麼一咪咪音量。
  「我回來了(ただいま)。」
  「嗯,歡迎回家……次卡薩(お帰り、ツカサ)。」

  血腥的氣味,腐朽的氣味,慢慢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百花的芬芳。
  無人碰觸的掛軸靜悄悄落下又一張布幕。
  等到兩人各自擦乾淚水,扭頭咳嗽,意圖遮掩臉紅,還為了轉移注意力而到處看來看去,商量收拾室內環境,才發現夢中這座光寫真館又給他們換了地方。窗外少去暖色光線,留下一片深闇,隱隱滾動;而室內燈光黯淡,根本沒開幾盞。
  趕忙各自開燈,夏海和士準備好好研究一下布幕,跟現實裡一樣。不過布幕圖案實在乏善可陳:黑色的背景、黑色的漣漪,遠處站了幾棵枯樹,弦月高掛天空。士只是覺得有點熟悉,夏海更說,她看過。
  解釋一番,「凜城的庇護所?」士另有猜測,按了按左臂,回頭,夏海蹙眉望著他。
  「不,大概明白了。……是這樣的。」

104.
  「……小楓的噩夢?」
  「不然也沒別的解釋。這裡不是現實世界,我們看到的所有東西總該有個來源,不是你想到,就是我想到,我們的恐懼或期望;再不然就是經歷過,或者被灌輸的『記錄』。」
  夏海陪著士,又走到寫真館外頭,胸前相機一晃一晃,手上拿著卡。士邊走邊說,說到一半,凝神不語,踩了踩腳下黑水,抱怨一句觸感好怪,又抬頭仰望天上弦月。
  布幕上幾棵歪七扭八、落盡枝葉的樹,畫得其實也還算近了,至少看得出樹幹是樹幹,分岔是分岔,表面反射一點點月光。真走入畫中,就算極目眺望,也只能看到遠方黑糊糊的一圈。不管走了多久,都無法靠近。
  環境很冷,夏海一身冬末衣裝不足以禦寒,抱住手臂搓了幾下。士要把風衣脫下給她穿,她搖搖頭,示意士繼續。
  「……就算有所謂庇護所,噩夢之間的交界,那也是你經過的走廊。只有你還好,我恐怕不能從那裡離開。」
  「嗯……那時我也沒看到出口。」
  「你想嘛,這麼單調的環境,怎麼可能是夏蜜柑的夢?至於我,那更不可能。對我來說,印象最深的月亮是……」
  聽著士一通分析,上下前後左右各種元素都講過一遍,夏海注視水面,若有所思。
  「但我覺得,這裡的水可能跟我有點關係。……你看,水裡一點月亮的影子都沒有。」
  「所以這代表……這不是真正的水,還是水面上下有兩個世界……?」
  士猛然想到什麼,駐足,回身,面向寫真館流瀉光芒的窗。
  從這裡看過去,寫真館不過一幢低矮磚房,縮得小小的,燈光反映在水面,隨著一圈圈漣漪搖曳,溫暖而惆悵。
  「好吧,可能真的有關係。……那你怎麼想。」

  夏海的想法很簡單,理由就是她見過。見過這片黑色水體更加生動的模樣,而當時水下出現了其它東西,夏海好像是認得的。
  漆黑風暴,扭曲浪線,刺耳雜音,破碎光點構成圖畫。敞開的窗外,薰風挾帶花香,古箏轉調激昂,浪線隨之而動;畫中霧影向高處伸手,碎成千萬片的月光儘管寒冷,仍鋪灑每一圈漣漪。
  在此之前,在潛入士的噩夢之前,夏海好像也夢到過許多扭曲線條,從起伏的線條中浮出發光碎片,組合,打散,再重組。
  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呢?夏海暫時怎麼也想不起來。
  「……還真是夏蜜柑的夢啊。」
  士訕訕收回自己的話,默默凝視天頂一抹蒼白。
  比起夏海透過窗格所見,這弦月簡直就像從哪張廢紙上剪下來,胡亂貼在畫布上,潦草隨便至極。難怪水面一點都不肯反映這麼假的月亮。
  心念一動,尚且模模糊糊,還有點木愣,眼中的真實就隨之改變。剪紙般的弦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填滿、豐盈,顯現月海;補上陰影瑕疵,反而綻放更明亮的光芒。
  ──你看見了什麼?
  又一次,渡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這回夏海也在他身旁,驚訝地一起抬頭,看見滿月分化成九個地球,每個地球又分化成兩三個、三五個,卻一點也不彼此推擠,給彼此留出空間,靜靜漂浮於廣闊的天空。
  「……夏蜜柑。」士放輕了聲音:「原來,這也是我的夢。」
  夏海口中發出細微的驚嘆,緩步靠了過來。
  在溫暖的光芒下,兩隻手摸索彼此,慢慢地、緊緊地相握。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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